正道是沧桑——那些在纪录片之外,你所不知道的文物修复师们的故事

新鲜事 admin 2023-09-05 12:40 64 0

两年前,一条名为《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受到广泛关注和热议文物修复,这个从来冷门的行业和从业者身影,也走进了大众的视野去年底,综艺《国家宝藏》再次掀起人们对文物保护的兴趣然而,热度之后,这个注定小众的行业,是怎样传承发展下去的。

传承过程中,又深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挣扎”与“期盼”?

逃离故纸堆的年轻人

浙江杭州,西子湖畔  除了几家知名餐厅,孤山路上还有扇并不起眼的铁门招牌上写着“国家古籍保护人才培训基地”,走进这座苏州园林风味的小院,沿着木头台阶踏上一栋红砖楼二层,正是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  做古籍修复是怎样的体验?“没什么感觉,很枯燥,所以我都戴耳机。

”96年出生还戴着牙套的陈泽亮,有些放不开“你来得不是时候”陈泽亮告诉我,他报考了中国美院的研究生,主攻美术文献学和艺术史,采访当晚考试结果即将揭晓,他有些急切一旦考上,“走,肯定要走”先读研再考博,毕业后进高校图书馆工作,这是陈泽亮给自己制定的人生计划。

“你走后,这里老师们怎么办?”  “他们还很能干,也很支持我的决定”  “那要重新招人”  “不好意思,很难再招到了”陈泽亮直言“但这不是应该由我来思考的问题你知道吗?我在这待了两年,看到很多人来了又走,为什么呢?我认为这是国内很多图书馆、博物馆需要思考的。

”  “你觉得怎样才能留住年轻人?”  “首先要提高待遇”  “然后呢?”  “没了”他想了想,“我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都说在图书馆工作清贫,清和贫是两件事一是要耐得住寂寞,还要忍受得了工资”陈泽亮说自己很无奈:“你问我热不热爱这个工作,我热爱。

情怀是有的,但情怀支撑不了多久”

陈泽亮刚去了趟大理大学,“那边只要博士生去,年薪30万起,还加购房补贴30万,空气好得不得了,苍山脚下,面朝洱海”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欲望这种东西是永远满足不了的”  “电视台采访时,我就一直想传达一句话,但可能你也不会写。

”  “你传吧”  “我觉得做这行的人很不容易,比如日积月累身体的劳损这不像纪录片里看着那么美社会对这个行业过度关注,会带来某种偏差,大家把这个工作神圣化了”他有点激动,“我希望更多人看到它不好的地方,这是应当被了解的另一面。

电视里修复师光鲜亮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上次电视台来把我拍得好像要献身于这个行业似的,难道人不吃饭不喝水吗?”  “所以你没太执着于这个工作?”  “难道我应该甘愿吃苦和清贫?”陈泽亮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改变现状,离开这里。

“目前我应该回学校念书,未来,我想在喜欢的工作和报酬中找到平衡点”

修书37载,寂寞又丰富  对于陈泽亮的离开,他的老师兼古籍修复中心主管阎静书早有心理准备:“他在这没有正式编制,属于临时工”两年前,在省艺术职业学院兼课的阎静书,从40多名学生里带回陈泽亮“他对这行感兴趣,专注度也较高,我觉得他做得下来,馆里也需要年轻人。

”如今,“他要走也没办法,不能耽误人家前程这是个双向选择,心思老在外面,书就修不好”阎静书看得很淡,“我们从不挽留”  这不是阎静书第一次看着年轻人离开“前两年有个小张在这待了三四年,各方面都很不错,最后也走了,也是因为编制。

”没有编制,在各省省级、地县级文物单位是普遍现象没有编制,也意味着远低于其他员工的福利待遇“我们这起码要当编外人员3-5年,经过考核和自查,如果不接受,就说明不适合”  阎静书的同事汪帆并不赞成这个看法:“还是要考虑现实,三五年的付出却不知道是否有结果,还要面临结婚生子买房等人生大事。

”也曾当过临时工的她,对那段时间用了“绝望”二字来形容  两人最终达成一致———最好的解决之道,莫过于国家在近年的大力财政扶持之外,再给予政策上的支持:“能考进图书馆的未必喜欢修复,能做修复的未必能考进图书馆。

如果不以学历作为筛选的必要标准,把最终选择权和编制名额留给专业部门,特殊人才特殊对待,才更有机会留住优秀的年轻人”

有人离开,也有人选择坚守上世纪80年代初入行的阎静书,已与“霉烂破书”打了整整37年交道,是浙江省内从业时间最长、也是技艺数一数二的古籍修复师“做我们这行除了苦练加心灵手巧,还要耐得住寂寞外面世界的诱惑那么多,我们也不是生活在真空,总要经过几次动摇才会归于平静。

”她笑言自己也曾动摇过,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修书心里很安心自在,不需和人打交道”  尽管修书工作“寂寞无趣”,37年来,阎静书也从没把自己囿于现状,她见证、参与着修复室里的每一处变化从最初的几支旧毛笔、几张破书桌,到如今专业的字画装裱台面、上墙板,还有显微检测设备,都是她和汪帆两人精打细算,一点点布置起来的。

而在修复室里最壮观的两组收纳柜,是由他们的“实干家”老馆长牵头创意设计,收藏着馆内几代修复师从全国各地购买的手工纸张两百余种,用料颜色厚薄均不相同,用来配合不同材质的文献修复  让阎静书和同事们更自豪的是,2014年来,他们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手工纸张进行调查采样,检测了19个省份、25家传统手工纸生产商107种纸样,从中选择了11个省份的17种适用于古籍修复的纸张进行采购,并将其中146种纸张进行进一步分类、编码,配以实物出版,这也是国内唯一一部附有实物对照的修复工具书。

如今,浙图古籍修复中心不仅要担任对于本馆图书修复的工作,还肩负着面向全省培养人才、配送纸张的责任无论如何,时代在进步,国家的扶植力度在加大,行业正被越来越多人认可,年轻人总还会招到的离去总是令人唏嘘的,但阎静书仍然感到乐观。

“我年轻时也没那么喜欢修书,做着做着,就会发自内心地爱上这份工作我想,大家找到彼此适合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这份工作 错过了遗憾终生  春节前的某个周二晚上,已经闭馆的上海博物馆内灯火通明,在明清家具展厅,马如高和徒弟贾涛准备开始一年一度的保养工作退去了潮水般的观众,展厅里显得格外空旷,几百年前的红木家具在灯光下呈现出温润迷人的光泽。

保养工作要持续整整四天,为了不影响观众参观,都在夜里进行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并不容易,明清家具尤其是清代家具雕刻纹饰极其复杂,还有不少镂空,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到位,需要充足的耐心  作为上海博物馆第四代木器修复师,马如高也有着和阎静书同样的苦恼。

这些年来,他前后收过5个徒弟,最终都离他而去,如今只有贾涛一人两年前,马如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还想再招一个徒弟,至今未能如愿  马如高给我们讲了个12年前的小故事贾涛之前的徒弟是个80后上海小伙,刚来工作时,马如高特意关照他,如果同学问,你就说自己是修文物的,别说是木工。

到了周末,小伙子同学聚会,还是忍不住吐了苦水:正在学使用刨子锯子,弄得手上全是水泡同学问,这样还找得到女朋友?  到了下礼拜一,小伙子就再没出现在工作室,手机关机,闷头在家睡觉这份工作,他坚持了五天马如高的师父朱福贤说,要不再去他家做做工作吧?马如高想想还是放弃:“好像我们求人来一样,就算把他求回来了,心思不在这里有什么用?”小伙子离开后,马如高还有陆续听到他的消息———当了两年兵,退伍后就业困难,还有意再回来修木器,马如高婉拒了。

谈及徒弟们的纷纷离开,“失落总归有一点的我心想,接触文物是非常好的事情,更何况这工作来之不易如果错过了,可能是终身遗憾”马如高说今年55岁的他老家在江苏盐城,90年代初期来到上海搞装潢,因有一身过硬的木工技术还当了领班,恰逢当时上博有一百多件家具展品亟待修复,于是被推荐进入馆内,成为第三代传人朱福贤的徒弟。

如今,当年装修队的朋友都当上老板赚了大钱,马如高还守着一堆破木头日复一日地干活,让他印象最深的一件文物———清代紫檀木雕刻成的莲叶龙纹宝座,足足花了8个月才完工,库房里还有几百件残旧家具等待被修复马如高说自己并不后悔:“他们有他们的财富,可历史文化这方面就不如我。

”更何况,经他手里重获新生的,都是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的文物家具,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财富呢?

不与时代为敌 老行业创新  所幸的是,贾涛尚无去意刚到而立之年的他,喜欢书法和传统文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稳重沉默一些贾涛喊马如高,不叫老师,而叫师父“拜过了师就是师父了,是父亲的父,不是师傅的傅”他们向我强调,这也是上博的传统之一。

过去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马如高却不以为然“现在不一样了,我作为师父,总是要让徒弟尽量学到更多更好,徒弟技术好了,说明我教得好出去后人家问他跟谁学的?哦,说是跟马如高学的,我们当师父的脸上才有光彩呢。

”  在上博位于龙吴路修复中心的工作室里,师徒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处了数年“平时各做各的,遇到不懂的他来问我,有时候也互相商量商量”马如高对眼前的这个徒弟还算满意,按百分制来算,“他80分以上吧,这已经很高啦!”。

马如高坦言自己是十分严格的师父,经常对学生挑刺,“有时已经做得近乎完美了,我还要找出点毛bing来,让他再努力一点,推他再往上走一步”他说这并非苛责,“师父对徒弟每句话都是真心的,绝不会把他往水里推”

毕业于苏州艺校的贾涛也是个上海小伙,他说自己看了《我在故宫修文物》,觉得挺有共鸣但除了媒体关注多了外,这片子并没给工作带来太大改变他的同班同学,有进入博物馆工作的,但更多的改了行  “我在同学中成绩算好的,买车却是最晚的。

倒是原来最调皮捣蛋的同学,毕业后做生意,全班第一个买了车”贾涛很明白,自己从事的是如何冷门的一项工作,偶尔,他也会有与时代脱节的惶恐“也许我们不属于整个经济发展趋势的必要环节,但我还是甘愿坚守,并且希望在专业上有所建树。

”  最近贾涛迷上了研究电脑绘图和三维雕刻前几天,马如高拿来一只从他师傅那得到的雕花墨斗交给徒弟,让他照着做只仿品,并用电脑雕刻,有意试试他的技术成品出来,马如高颇为满意贾涛想拿给我们看,半天没寻见,再一看,墨斗已经被师傅精心做了旧,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老物件,两人哈哈大笑。

“现在3D打印很火,以后利用到文物修复领域将是一个趋势在电脑雕刻的基础上再进行手工修饰,可以省很大一部分人工,提高效率,”马如高很开明,“当然传统手工技艺是绝对不能丢的”  贾涛和师父想法一致:坚守的同时,也要跟上时代的脚步。

他引用了《荀子·劝学》中的一句话: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只有善于利用工具,不要与时代和科学为敌,顺应潮流而行,才能创新技艺,让行业进步”而这,大概正是传承的意义吧高校也苦恼 学生多师资少  除了博物馆图书馆的馆内带徒模式,如今,高校也成为了修复技艺传承的重要基地。

据资料显示,“2005年起,上海、北京、南京、西安等地的院校相继设立文物修复相关专业全国有文物修复相关专业的职业院校超过25所”然而,师资力量、生源招募、就业等问题也逐渐显露出来存在于高校里的文物修复教育,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我们在复旦大学文博系古陶瓷修复工作室找到了答案。

尽管已是寒假,文博系高级实验师俞蕙和学生周瑞旎仍在工作室里忙碌俞蕙是毕业于复旦文博系的硕士,主攻古陶瓷修复,目前教授本科生文物修复选修课而她的学生周瑞旎,则来自上海大学的研二在读,曾在湖南省考古所实习,本科就读于视觉艺术学院。

俞蕙曾是她的带教老师,因此做研究生论文时,被上大的导师又“托付”给了俞蕙,在复旦进行实习如此说来,周瑞旎算得上是“三校一馆联合培养”的成果  春节将近,泡在工作室里的俞蕙和周瑞旎,一个刚从冗繁的行政工作中解脱出来,一个离回老家时间尚早,一心惦记着写论文。

这对师生正在尝试用新型的水性材料,代替以往有害的挥发性试剂,对陶瓷碎片进行粘着与补绘“我对材料调配比较有研究,她的美术功底好,我们也是互相学习”一只小小的瓷瓶前,师生两人挨在一起埋首讨论,时而沉静时而热烈,更像一对好友。

俞蕙也一直关注着高校修复人才培养的有关情况:首先是学校师资配备的缺乏,各馆所聘请来的修复传承人只能兼任教师,教学力量仍相对薄弱其次对口就业率不高,据不完全统计,文物遗产保护类相关专业在校生逾17000人,本科级以上学历教育占34.9%,年毕业学生人数达4000余人。

但由于编制、待遇、地域等问题,对口就业率不超过25%尤其博物馆招聘要求通常硕士及以上学历,经公务员统一招考陈泽亮式的困境并非个案

正道是沧桑 未来仍可期  一份来自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署名张晓彤、詹长法的《万古传物、百年树人———浅谈文物修复人才现状及教育》论文中称:2015开展的文博系统关于全国文物修复人员调研,参与调查的533家文博单位中,92%的单位认为文物修复人员配备不足。

文物修复人员生存现状并不乐观———晋升空间狭窄、薪酬水平低下、职业地位偏低  而与此相对的是,“超过50%的馆藏文物存在不同程度的腐蚀损害近2000万件馆藏文物亟待修复而人员短缺的局面已如利剑高悬,数量众多的不可移动文物中,待修文物单体或者艺术价值极高的构件附属,需要文物修复专业人员的隐伏问题,也将随着对文化遗产价值认识的不断提高而呈现需求井喷之势。

”  问题种种,究竟作何解?俞蕙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一流传承人才的培养势必要在国家研究机构里实现院校的人才培养仅有3-5年的时间,学生必须踏入修复工作岗位,经前辈大师的指导和言传身教,参与重要修复项目,积累丰富经验,才能成就顶尖的修复水平。

起来,或许可以成为日后培养优秀力量的有效途径”  俞蕙的古陶瓷修复选修课,每年只开放20人名额,在系内颇为抢手。

她也常常“忽悠”一些读文物保护或材料分析的研究生来工作室,“我说你们有空就来玩玩吧,上手多体验,认知就会全面很多,可有的人慢慢就不来了”她笑了起来对她来说,最好的局面,并非课上学子济济一堂———主要也坐不下,而是这个工作室能够物尽其用,不断有人来,做一些他们需要的研究,持续它的运行。

“这堂课是一定要开下去的”俞蕙更希望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法,尽量为学生们铺平前路“看起来,通过学习修复能找到一份工作的并不多,但如果能通过了解文物修复,对未来的工作有些加分,那也是很好的事”

写在最后的话整

这是在媒体千篇一律描写修复师工作状态以及伟大情怀之外的全新切入点这篇文章,从省级图书馆一位23岁的古籍修复新人,铁了心要离开这份工作开始,将他个人的苦恼带出整个行业的普遍困局但文章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诉苦和悲观的基调上,而是转而写了另一对师徒和高校内的技艺传承和学科建设,并用一线教师学者之口,将整个行业的人才培养现状,进行了宏观的梳理和总结,并最终提出了打破困局的方法。

正如文中的小伙子陈泽亮所说,我们希望通过此文,带给读者关于这个行业的其它真实面,并同大家一道思考、探讨未来的更多可能性。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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